这几天的观摩学习,一直集中在“第二届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上。五十台近期的原创话剧,二十多台大的,二十多台小的。感觉不轻松。中间去看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新近排演的小剧场话剧《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安安静静地看,安安静静地笑。就像三伏天吃了个凉西瓜,内心凉爽,周身舒坦。总而言之,好看不累。
先说“好看”。本子取自丁西林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创作的几个喜剧。丁先生解放后当过文化部副部长,解放前是物理科学家,还是科学院里相当够级别的中层干部。那几部著名的喜剧,都完成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时间段被称为“民国”。我倒是觉得艺术作品的成功与否,创作的客观环境是一方面,重要的因素主要还是取决于创作者的内心世界。丁西林先生的作品风格,或许跟他的生活状态有直接关系。他年轻的时候曾在英国读书。太多的故事当中,都带有西洋的气氛和英伦式的冷幽默。丁先生在当时也曾遭到过言辞激烈的批评,不仅被认为题材琐细、缺乏社会意义,而且像文艺批评家向培良则直接斥其除了“技术的纯熟和手段的狡猾”之外,一无是处。然而,在今天看来,这些“技术的纯熟和手段的狡猾”的短小喜剧,恰恰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像一剂空气清新剂,给雾霾四起、鱼龙混杂的喜剧舞台,送来一丝清新的气息,让我们在几乎要审美疲惫的时候坐下来,安安静静轻轻松松地歇会儿。
在剧本的基础上,把整台戏拾掇“好看”了,主要得归功于导演。应该给导演班赞点个“赞”。他把三个不同的小戏,前后组合排列成一幅日常生活的“三联画”——形成同一时代背景、同一世态环境,而在人情世故方面,各表各的态。三出戏三个微妙的情绪桥段,从沉沉稳稳的内敛暗爽发展到差一步就轰轰烈烈地外露爆笑的时候,被及时打住了——可谓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回到人艺风格了。班赞是演员出身,他懂得如何驾驭和利用观演之间的互动。三出戏的共同之处就是有男人有女人、从客厅到客厅。
第一个剧目是《一只马蜂》,说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点私情,半推半就,欲擒故纵。说一口四川话的老太太,始终在一旁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戏,精心设计过的台词,波澜不惊,但字字句句让人忍俊不禁,让我想起川剧里头的丑婆子。老太太是男扮女装,先开始我还以为是要学戏曲里头的角色反串。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在选演员时遇到困难了,不得已而为之。想想这个也怪好笑的,艺术就是这样,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行,“不得已而为之”的舞台效果好到刻意而为恐怕都难达到。
摄影:李春光
第二个剧目是《酒后》,把一个少妇的瞬间胡思乱想,戏剧化地加以放大。在看似荒唐可笑的言行背后,挖掘着女人平静外表下的内心躁动。生活是鲜活的,但并不都是轰轰烈烈的;生活是平淡的,但时常会出现一些小波澜、小插曲,可又不会影响前进的航向,你可以一笑了之。
摄影:李春光
第三个剧目《瞎了一只眼》,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女人把事情搞大了,不好收场了,还不面对,及时改过。还要继续一错再错,用一大堆别的瞎话,来掩盖最初的冒失和谎言,最后差一点儿就要使局面失控。剧中饰“朋友”的角色说一口天津话,天津是相声窝子,我平时与天津人聊天老想到马三立,所以台上那位“朋友”一开口,台下就差点笑喷了。
▲剧组讨论舞台设计方案
好导演的能耐往往表现在控制力上。喜剧不是笑话,不是小品,更不是闹剧,喜剧的力量就在于安静,在于回味。导演还在三场戏之间,安排了一个现场小提琴独奏,作为过场。女演奏员一袭雪白长裙,随着“梵婀玲”琴声悠扬,既在不同剧目之间起到衔接作用,也及时地把空间环境从喜剧所带来的欢声笑语中降降温,重新回归到安静。
再说“不累”。大凡戏剧艺术的功能之一就是高台教化,是让人思考的。我认为,喜剧也是要引发观众思考的,不过对比于所谓的正剧,就是还要在通往思考的路径上加些轻松的佐料。前些天到喜剧院观看易立明他们引进的《无病呻吟》,这出戏是法国南锡洛林国家戏剧中心和斯特拉斯堡国家剧院联合创作的,剧本是莫里哀在十七世纪编写的。三百多年来,这部充满荒谬和离奇的喜剧作品,被译成几十种语言,在世界各地长演不衰。其成功之处,就是搔到了人们共同的痒处。其中的笑点,都是人类共同关注的话题。那种似病非病的状态,每个人生经历都有相似之处。人类本性的善与恶之外,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幽默和有趣,这些灰色的喜感就像镜中的自己。
安安静静的喜剧到底什么样?上面说了——就是“好看不累”。除此之外,再就是引人发笑。既然是喜剧,就得有大量的欢乐因素,就得有笑声。笑跟笑不一样,有许多种种类。比如,简单一些的有:微笑、大笑、苦笑、狞笑、狂笑、嘲笑、讥笑、淫笑、奸笑等等;复杂一些的有:哄堂大笑、哑然失笑、莞尔一笑、嫣然一笑、回眸一笑、会心一笑、相视而笑、捧腹大笑、哑然失笑、眉开眼笑、会心微笑、破涕为笑等等。我觉得丁西林先生的作品,应该是接近于会心一笑。在他的喜剧里有很多处处可见的言行,更属于那种不痛不痒不好不坏的小恶搞,如果用当下的一种网络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比较接近的——就是那个“呵呵”。“呵呵”还带有反讽的意思,在言谈话语间透出格调,还有设计好的低调。另外,笑的原因也不一样,说相声讲笑话是笑,演小品和滑稽剧也逗人发笑。但从喜剧美学的角度看,应该是含蓄内敛、回味悠长的笑。好的喜剧经得起反复琢磨,某些剧情,独自想想就可乐。并不累心,而是放松。我觉得丁西林先生笔下的人物,与叶浅予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创作的系列漫画《王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具备了过目不忘和回味无穷的经典性。用句时髦的话说,他们笔下的人物都属于“白领阶层”。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稳定的收入,有温馨的居所,所以他们总是从容不迫地微笑。在琐细的朝夕之间夹杂着男人和女人,在平凡的生活里面融合着机智和幽默。往往在一番波澜不惊的欢欣之后,一切都又回到平静安心的日子。所以,我认为这次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新近排演的小剧场话剧《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广受欢迎,看起来真心“不累”,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一个相当大的白领群体,他们的生活状态正在走向好转,这出戏能引起他们跨时空的共鸣。
此外,再说两句题外的话。
▲导演班赞(左二)、丁大宇先生(左三)、制作人戴贵江(右二)
一是关于制作人戴贵江先生。戏剧创作不属于跑单帮的活动,需要一个合作团队。最后的舞台呈现是否完美,取决于剧组的四梁八柱是否齐整。戴贵江先生运作这个剧目过程中,找到丁西林先生的儿子丁大宇先生,在《三联生活周刊》编辑部举办一个沙龙,他们不谈戏剧创作,谈民国谈生活。这一举动,起到了不是硬广的硬广作用——这都是聪明人干的事。戴贵江先生本身是优秀的戏剧服装设计师,这次他亲自动手,既有对历史资料的具体考证,也在造型和色彩上加进了自己的美学意图。最终使这出戏的服装设计在里头起到了重要作用,为舞台表演奠定了很好的视觉基础。
▲5月11日,北京人艺召开了《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专家座谈会
二是关于票房。我们在很多剧评当中,是很少看到票房信息的。大家对财务帐目都讳莫如深,收入好坏都不愿谈。即便是在私下谈起来,也都是会意一笑,环顾左右而言他——挣了钱的怕露富,收入差的怕露丑。还有一个较为普遍的原因,就是不便公开谈论创作经费的来源。其实在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回避这个话题。戏剧舞台无法完全脱离市场,不论在什么体制下,都应该让投资人有信心。同时,它也是一出戏体现社会效益的重要晴雨表。这个很好理解,观众惯用屁股投票,只要他不往观众席上坐,说什么都是白扯。应该说《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的定位很准,虽然北京人艺实验剧场观众席只有200座,但主创团队始终坚持:强调社会效益的同时,走向市场,关注票房。我看的这一场是第九场,私下里弱弱地问了知情者:挣了多少了?知情者悄悄地回一句,截至5月9日超过三十万了。讲真,戏好是硬道理,票房好,也应该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