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戏《魂断鳌头》走过三十多年,至今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在于常演常新。我认为它首先是剧本好,有牢固扎实的价值观,同时给不同时期的观众留有不同解读的空间。



先弄清楚什么是“鳌头”。鳌头其实就是鳖头、甲鱼头,或者叫龟头也未尝不可,但容易产生联想。中国古代选人才主要靠各种考试,先是全国统考,再从各省最牛逼的几位当中,上殿试选出状元、榜眼和探花三甲,然后宣旨胪传,昭告四方。最后一关面见皇上的时候,只有状元一个人有资格在殿前独自踩在那块雕刻着螭头的石板上,后来就被借喻为考试第一的意思。直到现在,全国高考过后每个省都会出现本省的状元——也就是“鳌头”。在中国,知识改变命运,读书读好了就能升官发财,所以“鳌头”令万人瞩目。但获得“鳌头”的手段却似乎各有不同。



再说《魂断鳌头》。郑怀兴先生编剧的《魂断鳌头》,从1982年演到现在,已经演了三十多年了,可以说是一个久演不衰的优秀经典剧目。故事背景被作者放到了晚唐,有着特殊含义。用科举制度选拔政治人才始自隋朝,先开始的时候都觉得新鲜,不仅能通过考试激发全民的学习热情,而且可以打破靠血缘世袭关系垄断权贵的弊病,所以整体上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坊间不断涌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人间奇迹,大大刺激了士子晋身与科考选官之间的利益需求。但是由于实行科考制度的同时,并没有完善的、公平的、正义和透明的监督机制予以护航,也没有作弊可耻的道德观念加以约束,所以在考场内外从一开始就渗透着隐晦和暧昧。当权者可以通过暗箱操作,以不正当手段为自己的子弟和裙带关系谋取利益。到科举制度实施了二百多年以后——也就是晚唐时期吧,试院上下已经是腐败成风,阴云密布。就像戏里所演的——连考场传达室的老大爷都根据考生家长的官衔来决定他是否可以进出。当年的真实情况是,大约公元874年左右,有个山东曹州老乡名叫黄巢,参加几次考试都名落孙山,后来到长安报名应进士试,结果又遭遇黑手,一气之下奋笔写出《不第后赋菊》,咏物抒怀,拿菊花说事,前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预示了他日后谋反的雄心壮志,后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则成全了今天的张艺谋,他以黄巢当年高考落榜的牢骚诗句为题,获得了2006年华语电影票房冠军的地位。——不扯远了,还回到科举——可以说科考失利是导致黄巢谋反的直接诱因,这个落榜考生加速了李唐王朝的覆灭。当然,关于黄巢的故事,在这出戏中并未出现。


莆仙戏《魂断鳌头》走过三十多年,至今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在于常演常新。我认为它首先是剧本好,有牢固扎实的价值观,同时给不同时期的观众留有不同解读的空间。剧作家精心设计了环环相扣的戏剧冲突,剪不断理还乱。人生百态,各有各的理由;百般无奈,各有各的立场;人生无常,各有各的际遇;下场不同,各有各的解释。


锣鼓场面一开,便是才子佳人双双登场。剧中的陈玉娥小姐出自殷实之家,寒士王长卿虽家道清贫,但刻苦用功,满脑子读书做官论。这一对儿有情人青梅竹马,相互爱慕,整天介梦想着小王顺利考中状元,便可成亲完婚。没想到玉娥那没有远见的爹,处处瞧不上小王,老惦记着把自己闺女嫁个高官大款。经过好事添乱的中间人一撮和,把玉娥介绍给了沈知章,这老家伙是主持春闱的礼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招办主任,可谓权顷一方。这位爷几年前死了老伴儿,在这里一眼就看上了陈玉娥。陈小姐和家人尽管百般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审时度势,来了个权色交易,一方面答应婚约,另一方面让本来已经落榜了的小王又咸鱼翻身——独占鳌头了。王长卿这边儿,一看榜便知道自己又是名落孙山。就气急败坏地领着一帮落榜考生,到省招办闹事儿讨说法。省招办差点动用公器来法办他们。这时候又突然得到了录取通知书,而且还是名列“鳌头”。事到如今,两件大事都已成全,但是都非常闹心——沈侍郎带着娶媳妇儿的轿子还在路上,玉娥小姐便听说王长卿高中状元,突然就口吐鲜血;这边厢王状元正得意洋洋,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对沈侍郎暗示他是自己帮的忙,则拒不领情,觉得高中状元这件事完全是靠自己寒窗苦读,并到省招办去闹事得来的。最后,当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物都被推到了审判席上。面对行将泣血气绝的爱人,王长卿仰天长叹,这虚得的功名又有何用?!在万分悲痛之时,这个新晋状元愤然抛弃了乌纱帽,试图以此换回爱人的一丝游魂。——在哀怨的乐曲声中,一束追光打在落地的乌纱帽上,一对新人的背影虚幻地步向舞台深处。



一个完全开放式结尾,打破了传统戏曲的一贯做法,并没有圆满结局的结尾,引导观众进入更加深远的思考空间。编导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提出问题,但不当判官,不在舞台上开研讨会,而是把判断是非曲直的所谓答案交给观众去辨析——这正是经典剧目的张力所在。我认为莆仙戏《魂断鳌头》是一出带有社会批判精神的悲剧,就像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他略掉了娜拉离家出走以后的一切,把矛盾充分暴露出来,对整个社会提出拷问。在《魂断鳌头》剧中,作者多次提出在不同的人生际遇下,孝、义、仁的含义是什么?比如剧中的青年男女,在卿卿我我恋爱过程中,女的劝慰男的,说你考不上硕博就拉倒吧,咱们回家过一种男耕女织的平淡生活不也挺好吗。但问题是,连他们自己都怀疑,清贫寡淡地过上一辈子就能幸福吗?再比如,当玉娥小姐表示不愿意嫁给沈知章过老夫少妻的日子,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就斥责她,说如此便是不孝、不义、不仁,于是,她便改弦更张,决定以权色交易来保障父母老人的安度晚年,来换取自己男友的高取功名,岂不知,此举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最后,当那个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点,全都归零了。台上台下,相信大家都在思考,在寻求幸福的道路上,人与人之间能够真正做到相互理解吗?人们争名夺利到底为了什么?在涉及自己家人和情人切身利益的时候,你能与腐败相决绝吗?所以说,尽管《魂断鳌头》写的是历史故事,但它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只要制度建设不完善,只要人们灵魂深处的丑恶怪兽没有被关到笼子里,前仆后继般的腐败还将继续下去。



一台好戏的成功,一定是多个部门通力协作的结果。《魂断鳌头》在好剧本的基础上,导演在二度创作中利用舞台调度手段,最大限度地阐释并延展了原剧的思想性和批判性,并大幅度提高了可观赏性。导演团队的几位莆仙戏老艺人充当了技导的作用,把地方剧种的表演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莆仙戏形成于宋末元初,号称戏曲活化石。其早期的“兴化七子班”由七个角色行当组成,即生、旦、靓妆(仍保留宋代杂剧的称谓)、末、外、贴、丑。到今天,我们还可以在舞台上看出许多历史遗存,比如演员的身段、步态和手势等,尚留有远古傀儡戏的影子。每当观众看到那些熟识的技巧动作呈现在舞台上,便报以会心掌声的和笑声。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就是舞美设计。戏曲新编历史剧的舞台美术怎么搞,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我想至少“一桌二椅”这种固定模式已经不能满足当今观众的审美需求了,同时我也反对满台堆砌式的“大制作”。我主张承继传统,言简意赅,虚实结合,因戏而为,风格多样,服务今人。《魂断鳌头》的场景设计师黄永碤和灯光设计师林宏恩在福建乃至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非常善于把握戏曲舞台的美学规律,在不失地方剧种特色的基础上,探索表现现代视觉效果。尽管这是我第一次观赏《魂断鳌头》,但这出戏的舞台设计样式我已经在多个展览上见过,其模型和设计图在福建省舞台美术展和第三届中国舞台美术展上都有亮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概而括之,这台戏的舞美设计造型简洁,光色协调,材料普通,施工便捷,几乎可以成为低成本演出的范本,对基层院团的舞美创作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莆仙戏《魂断鳌头》是一出雅俗共赏的剧作,它的成功也再一次证明,只要戏好,地方剧种的语言根本不是问题。操着南腔北调各地口音的观众,都被剧中的人物所吸引。在起伏跌宕、悲喜交集的剧情背后,隐藏着人性的弱点:所有的人都痛恨腐败,可是所有的人都有趋向腐败的因子,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只要时机成熟,任何人都有可能走向腐败、参与腐败。

舞台上的戏,其实就是现实生活的折射。戏剧的功能在于启发思考,提示大家:光明与黑暗的博弈还将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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