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时舞剧导演赵梁在京城上演了他的灵欲三部曲——《警幻绝》、《幻茶谜经》、《双下山》，三部曲在体系上单独成章，于内核中一脉相承。他的舞台视觉风格诡谲又艳丽，隐藏在作品背后浓浓的东方情色，为观众带来了三个活色生香的夜晚。

 

赵梁是一位十分懂得要什么、弃什么的导演，也非常善于自我表达。无论他如何宣扬自己的繁杂理念，在我看来导演要表达的主题就是“情、欲”二字。这并不是笔者“仁者见仁，淫者见淫”，观众们无论有什么角度的理解，舞台上大量或直观或象征的“性”展现，都是不可回避的。中国传统文化是含蓄隐晦的，特别是舞台上的性。这场舞台上酣畅淋漓的关于情色和欲望的“东方奇谭”式表现则尤为少见。

 

《警幻绝》
摄影：少安

情与欲是人类共同的话题，也是艺术创作的一个永恒主题。赵梁对“情、欲”的审美意识，更像是一场“色恋”，是肉体、精神与美的结合，通过对于情色的审美情趣，探求世相风俗与人生的深层意义。

《警幻绝》
摄影：（左）少安
（右）郑洋

 

三部曲中特别是《警幻绝》是赵梁比较成熟的一场融合东方美学语境与西方叙述体系的大胆尝试。一方面，赵梁有着自己独立的追求目标，以“东方灵欲”的外表呈现出强烈的东方色彩和宗教世界的神秘元素。但是另一方面，因着力求扩大国际影响力的诉求，赵梁的探索不可避免地有取悦西方世界的“嫌疑”，对东方意象进行符号化表达。

东方情色审美

东方人婉转而内敛，中国的传统视觉艺术，都喜欢讲求“曲径通幽”，讲求线条，讲求色彩与构图的均衡。舞台上消隐了具体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展现“一室之内，尽览天下”的东方风情。《警幻绝》视觉构图十分的均衡平稳，上方加一组枯莲平衡空白过多的部分，构图没有倾斜感觉。

 

摄影：少安

 

高明的画作是重道不重技，戏剧亦然。

 

向西方传递东方审美意趣，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是中国人眼中的东方，还是国际化的东方，还是东西方皆有共鸣的东方？

主创们想得很清楚：是中国还是日本不重要，是汉唐还是明清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定义“东方美学”，而不是“中国美学”。“情色”如通达古今中外的桥梁，最直观的表现了多种通过的可能性。

 

由色相入，而生执念。红尘故事，必得执念，不然世人觉得它——不动人。

 

摄影：少安

 

在一个每个人都有参与的情色地带，想象力的空间极大丰富了观者神经，俊男美女，合该上演红尘情事，可真正的暧昧却是包涵着丰富的文化意识。

颠倒众生、翻来覆去、无边无际、绚烂的、旖旎的、丑恶的、妖异的，无非是讲人性中的情爱，诱惑与占有，痛苦与解脱。

 

情色虽不堪，却真真是这部片子的灵魂，所谓灵魂不是卖弄情色，而是探究人性深处的情欲，以及随之而来的孽。

 

中/右图摄影：少安
左图：网络

 

道具以蒲团、交椅、床榻、灯笼、木马、绣鞋、油纸伞、白绫、金粉等等，以传统写意的方式勾勒出东方古典的风月无边。

配合着现场女声起伏暧昧的深吟浅唱，配合着最后一幕泛着金箔光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体蜈蚣”队形，配合着舞者胶合颤栗、放逐猛浪的动作。

 

右图摄影：少安
左图：网络

 

第一幕从天而降的衣袍，众生经历纷繁人世，醉生梦死。天道自有兴与衰定律。最后一幕贪婪业障的痴男怨女们赤条条的经历仪式感强烈的金粉洗礼，完成内心世界的最后一次升华。

 

《警幻绝》

◁摄影：胡徕

▽图片：网络

此剧的服装配色非常值得一提：红绿搭配的对比色对于西方来说是十分的犯险的用色，但正是东方人常用的两种对比色，实际上在中国诗词里，总是有两色同时出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绿肥红瘦等等。

 

中/右图摄影：少安
左图：网络

红楼的影儿，金瓶、肉蒲团的魂儿

《警幻绝》的官方说法，是取材自《红楼梦》之《太虚幻境》为引子编的舞剧。赵梁也说这是“似红楼、非红楼”的一部剧，并非具象到红楼的人物，只是隐隐约约地让人感觉到有红楼的色彩。故事从宝玉来到太虚幻境开始，先后遇到红衣、紫衣女子等各色女子，情分与情劫互相交缠。舞剧往往长于抒情，弱于叙事，此剧放弃了书中所有的爱痴嗔怨的情节。然而，舞台上演员肢体纠葛痴缠尽情营造情欲的纠葛，没有贾史王薛四族的盛衰浮沉始末，没有春闺女儿之情梦……这已不再是堪透世态炎凉之《红楼梦》，很容易令观者联想《金瓶梅》和《肉蒲团》。

 

摄影：少安

 

先谈文本，比之《红楼梦》之雅，《金瓶梅》则是极致之俗，把性描写与广阔的市民社会相联系，揭露人性丑恶、因果报应，对世相的剥皮更彻底。相较而言，《红楼梦》写的是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虽有现实，到底只是一个小范围里的现实；《金瓶梅》写的是成人的世界，以西门一家枯荣流转，揭露那些赤裸裸、残酷的关于钱、性、权力的欲望，这是千年不变的——人性。

 

而赵梁所创舞剧，并没有什么对这些更复杂人性的探讨。他始终执念于对“情欲”的展现与解读，有其独特的宣淫奇巧之处。有趣之余，却是游离在社会生活矛盾、人情世态之外，其魂儿更似《肉蒲团》——未央生一切放荡都是他达到觉悟的必经之路，在经历过一番纵淫纵欲之后，女人的肉身就像是蒲团，正是通过她们，未央生等才得到了修炼成果，大彻大悟皈依佛门。第一回就以“止淫风借淫事说法，谈色事就色欲开端”作为引子，为作者的情欲观立下flag。

 

 

摄影：少安

 

《肉蒲团》中未央生的猎艳情事是孤立地、离开社会背景所写，作者为了肯定男女感官快乐的自然性、合理性，描写性行为时重肉体本能，重感官而不重精神、心灵。这部“以淫治淫”、以细叙床笫事而勘破红尘的小说，与这部舞剧《警幻觉》极其相似——不以理劝人，而以“情欲”动人，又令观者神魂俱荡，再体味色空之意。

 

声色犬马、人生如梦；红粉骷髅、空具皮相。有情皆孽，纵欲与禁欲，唯以勘破来解脱。

 

摄影：少安

舞美空间的情与欲

舞台设计龚勋以三面墙的竹帘构架理整体空间——既有隐现窥视感的纱幕功能，又可随意卷放作为上下场口。帘本身的“遮蔽”初始意义，已演化出象征“尊卑贫富”的现实文化意义和象征“诗意梦幻”的艺术文化意义。

 

舞台上空悬挂的巨大枯莲，冷眼观着整个空间中骚动流转的情色，世间男女交融缠绵，妖艳芳华的入世欲望与清凉无尘的出世证悟，意象直透人心。

 

摄影：(左图)胡天宇  (右图)少安

 

辗转生死，无数轮回，多少父母、爱人、子女，才知道大地众生皆与我有无限因缘。于是不在局限在这一生一世的爱无法挣脱，贪恋尘世挚爱而忘记解脱的根本，由色悟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尘缘了却，大梦方归。

 

摄影：胡天宇

艳色之中的黑暗冷峻

在贪嗔痴中打滚的业障凡夫，其“本来面目”都是盲聋喑哑、白赖癫狂、丑陋顽愚、五欲炽盛……剧中大量运用了日本舞踏的元素——《警幻绝》中每逢舞台上情欲浓炙之时就冲将出来“痴缠间离”的两个小童；《幻茶谜经》中从未开场就在观众席与观众“磨蹭纠葛”、贯穿全剧在舞台各处缓慢扭曲自行存在的无垢。

 

左图摄影：少安
右图： 网络

 

【源于日本的舞踏，是将肢体扭曲、变形而达到原始自然的表演方式：舞者周身敷抹白粉，弓腰折腿，蠕动缓慢，或满地翻滚，脸部扭曲似乎极度痛苦。舞踏的兴起在于破坏一切美的传统观念，以衰弱、疾病、污秽……只要是被近代化排除的都要近乎逼真地展演出来，标榜反道德、反社会的否定美学。】

 

图片：网络

 

这种不断打破舞台香艳气氛的阴暗诡谲因素，我认为是一种象征“死亡”之气息的警醒标志。一如《金瓶梅》作者用了很多的笔墨在一件其他作者不愿多语的事情上——死亡。写死，正如其之写生与爱欲。金瓶梅既有酒色财气的闹热与性欲张扬的狂欢，亦不遮蔽灰暗与冷峻的轮回报应。

 

除了“淫逸”的表象，更写出了繁华背后的深哀、人的无奈。几个重要人物之死贯穿全书，因果情状各有不同，各有其残酷、丑陋、苦痛、冤屈之处。在各种各样出人意想却又似宿命的死亡中，在血肉模糊、丑恶不堪的情状下，以死来写生，写情欲，写人世间的种种荒悖、狂躁、喧嚣和惨烈，这悲苦无边的天地，与那热闹春光却是同一世界。

 

摄影：王宁

 

以死亡之阴沉黑暗，观照现实人生之闹热繁华。那因利欲、肉欲而抽搐的嘴脸，真的让人感到黑暗无边。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到头来万象皆空。

摄影：胡徕

缺陷
好的情色表达，情色永远只是钥匙，她是带我们进入正发生巨变的社会结构的秘密通道。不仅仅只带来简单的思考，反而会像覆盖了一层看不穿的膜，等你去发现。

 

赵梁的舞剧在编舞、美术、造型等呈现形式上的用心，是能看到的。但过激的意识形态主宰了他这一“东方灵欲”系列。难以掩盖在艺术思想层面的不足与粗糙。很多中国的名字、中国的器具，用符号拼凑，而且是比较浮于表象的符号。大多数存在的意义是不断告诉观众：

 

我是中国人。
我是东方人。

 

而且有点失望的，是仅仅“言情”而无一点“世情”。这样的情，太单薄。这样的角色设置，大多仅仅是文化墙。

 

摄影：胡天宇

 

当然，在中国的舞剧范畴而言，这是是一系列不甘平庸的舞剧。无论是否认可它，大家有交流的欲望和价值。国内有大量的演出，说实话连骂一句，都特别多余。戏剧的魂和风骨都没了，空剩一张皮，有时皮还是破皱的。

 

但放在更大范围里，要经得起更多观众的检验，那还需要再养养。

 

赵梁的作品一直深受年轻戏剧爱好者的喜爱与追捧，不仅是因为他作品中特有的东方韵味，还有那一抹来自灵魂的灵动之气。希望他能始终秉承自我而浓烈的个人风格，继续在注重画面视觉的同时会融入更多层面的内心与精神的探讨，做出更具有文化厚重感和生命力的舞剧。

 

 

摄影：王崇伟